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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雨送花易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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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抱著一壇陳釀燒酒,背靠廊柱坐在房門口冰冷的臺階上。新月如鉤,遙遙地掛在天際,發出幽冷的光芒。四周是一片空曠的寂靜,只有微風拂過宮殿脊飾上的鈴鐺時所發出的清脆聲響。夜涼如水,我還穿著白天的那身寶藍色男裝,感覺已被這無孔不入的微風打了一個透心涼。

喝下一口烈酒,辛辣之氣在口腔中轟然炸開,仿佛漫天繁花怒放。烈酒穿喉而過,燒灼著五臟六腑,辣得我立刻流下了眼淚。在朦朧的水霧之中,我仿佛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勝雪,墨發垂肩,微瞇的鳳目似是飽含春水,溫柔地將那柄折扇放在我的手中,說道:“你答應給我畫一幅扇面的,畫好了我會來取。”

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,我又猛灌了一口酒,腦袋漸漸有些昏沈。閉上眼睛,卻都是與梁慕楓結伴同行的點點滴滴。淚水順著眼角滑了下來,卻突然有一只溫熱的手撫上我的臉頰。我心頭一驚,酒也醒了七八分。只見溶溶月色下,溫瑞航的俊臉離我只有咫尺之遙,他的眉頭微鎖,似乎滿臉的憐惜。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心痛的表情,不由得呆呆地看著他的眼睛,那仿佛兩潭幽深的池水,引我沒頂而入。

恍惚中,他的臉卻越湊越近,滾燙的呼吸就盈在鼻端,火熱雙唇卻向我的唇邊貼過來。我突然回神向後躲去,卻忘記身後正靠著立柱,咚的一聲磕了個結實。我呲牙咧嘴地揉著後腦勺,他才嬉笑了一下退了回去。

他站起身來,雙手抱胸,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:“怎麽,像你這樣快意恩仇的姑娘竟然也借酒澆愁起來了?”

我抹了一把眼淚,又咚地灌了一口酒,說道:“關你鳥事!”

“小姑娘不要說臟字!”他一本正經地說。

我歪著腦袋想了半天,也沒搞明白自己哪裏說了臟字,只好又灌了一口酒。說也奇怪,這酒剛一入口時是那般辛辣難忍,此刻喝得久了,倒仿佛是白開水一般地沒有了感覺。溫瑞航一伸手奪過我手裏的酒壇放到地上,想將我拉起來;但我渾身無力,根本不願意起身。無奈之下,他便又在我身旁坐下,問道:“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嗎?還是為情所困了?”

“我想回家。”我的眼睛空洞地盯著廊頂上搖曳的宮燈,一片薄紗般的雲朵飄過來,遮住了慘淡的月牙。

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,用無比溫柔的聲音說道:“這裏不好嗎?為什麽一定要回去?”

我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著,上面傳來的溫度卻似乎怎麽也傳不到心裏。我不由得想起梁慕楓唯一一次握我的手,卻是在隱仙谷遇襲的那晚,他牽著我匆忙翻上白馬,手心溫暖幹燥,卻讓我心頭的恐懼倏地一下飛到了九霄雲外。也許這就是愛與不愛之間的區別,我這樣想著。

“谷裏種的藥草無人打理,想必都已經枯死了。”我信口這樣說著,“阿諾等不到二哥回來,一定會去找他,他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,在江湖中流浪受了欺負怎麽辦。你看,你弄得我們快要家破人亡了。”

溫瑞航拿起酒壇也喝了一口,說道:“你總是提到你的二哥,卻很少聽你說起你大哥。”

我點點頭,說:“大哥比我大十六歲,很早就拜在清虛真人門下,我見過的次數屈指可數。”

“蘇先生的長子不繼承衣缽,卻拜在別派的門下,這是何道理?”

“我大哥拜師時,連我二哥還沒出生,真正的原因我也不清楚。只知道清虛真人是我爹的至交,年輕時曾有個約定什麽的。”

“你的侄兒倒是個倔孩子。”他又喝了一口,說,“那天我綁了他,給他吞了一顆糖丸,逼問誰才是隱谷真正的傳人,結果他一口咬定是你二哥。”

“糖丸?你不是給他種了金蠶蠱嗎?”

溫瑞航笑了笑,說:“我有求於隱谷,怎會真的下此毒手,不過嚇唬嚇唬他罷了。”

我心中好氣,但終於是如釋重負,感覺壓在上面的一塊巨石終於落了地。我長出了一口氣,卻仍沒忘記要奚落他兩句:“你也知道自己是有求於隱谷,還把我們一家逼到這個份上;若是哪天不小心得罪了你,只怕上天入地也沒有我們的安身之處了。”

溫瑞航非但沒有生氣,反而輕輕地笑了起來,大拇指摩挲著我的小指,不由得讓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:“若是哪天你得罪了我,我就把你關在這東宮裏,讓你除了我誰都見不到。”

他的語氣那般鄭重,偏偏目光卻充滿戲謔和輕佻。我忍不住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,又往遠離他的方向挪了挪。可此時靈光一現,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:“殿下可聽說過蝕心蠱?”

他臉上卻一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,手指摩挲著袖口上的金線,說道:“蝕心蠱本就出自南朝,本宮自然知道。”

“殿下可知道解蠱之法嗎?”

他轉過頭來皺眉打量著我,似是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。我覺得機不可失,便連忙說道:“公孫敬的獨子公孫焱的身上正有這種蠱毒。”

他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下來,扭過頭去,淡淡地說:“這和我有什麽關系?”

“可是我已答應公孫先生,會盡力幫他的公子解蠱。”

“明明沒有把握的事,還亂下承諾。”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說,“那日在永州公孫府,想必你們就是為此而去的吧。”

“我並不是特意去給他的公子瞧病的,也不知道他的公子正在病中。梁……梁公子說要去鑄劍會,我其實並不感興趣,只是想跟他一起。”

我的聲音已越來越低,因為溫瑞航正面目不善地看著我,嘴角扯出一個能殺死人的冷笑,說:“想跟他一起?這莫川大陸上想跟他一起的女子何止你一個?到最後他還不是扔下了你自己跑了?你一顆真心都被他如此無情地踐踏了,卻還在這裏為他傷春悲秋、借酒澆愁!你自以為是刻骨銘心的記憶,但在他卻早就已經忘記了。”

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,眼底漸漸有水霧升起。我倏地站起來,感覺頭重腳輕,身子不由得晃了兩晃。他伸手欲服,我卻一把拍掉了他的手,說道:“誰要你多管閑事,他忘了我又怎樣,只要我記得他就行了。”

說罷,我扶著廊柱慢慢地轉身,晃晃悠悠地往房裏走去。

我在臺階上坐得太久,渾身都是冰冷僵硬的。房裏沒有點燈,今夜月色朦朧,屋裏漆黑一片。我踉蹌地來到桌邊倒了一杯冷茶,一口氣灌了下去,胃中如火燒的感覺終於被壓了下去。我掀開帳子木然地坐在床上,頭腦卻突然清明了起來。下午在樂坊裏見到的那個背影和梁慕楓是如此相似,而世上再沒有第二把畫著豆蔻花的折扇了。他竟然會孤身犯險前來救我,我心中先是歡喜得要命,緊接著又擔心得要命。在他離開的這半年裏,我為我們的重逢假設了一萬個場景、一萬個理由,而今重逢就在眼前,我卻突然覺得,再見到他時,我又是什麽樣的身份呢?

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,卻突然覺得身後的某處也傳來了同樣幽怨的嘆息之聲。我一下子僵直了脊背,剩餘的那三分酒意也早就醒了。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,想在身邊摸索著可以防身的利器。此刻我穿的是男裝,頭上連個金釵都沒有,只好悄悄地將手伸進荷包裏,準備去拿那瓶裝著千夢散的綠釉瓷瓶。手才剛伸進荷包,就感覺手腕被人輕輕地捉住。那只手溫軟修長,掌心有微微的薄繭,一股非蘭非麝的香氣縈繞在我的鼻端,緊接著便聽到一個朦朧的聲音說道:“你想拿哪個瓶子對付我?”

我如遭電擊,幾乎忘了如何呼吸。這聲音曾在我的夢裏出現過成千上萬回,此刻聽在耳中卻是那麽不真實。我慢慢地轉過頭,早已適應了室內黑暗的雙眼在身後的帳子中尋覓,終於看到那張清雋秀雅的臉、飽滿光潔的額頭、狹長微瞇的鳳目和豐盈水潤的雙唇。我突然很想把頭埋在他的胸前,問一句“你怎麽才來”,可是理智還是占據了上風,我把手從荷包裏抽回來,說道:“原來真的是你。”

梁慕楓跳到床下,我才發現他此刻穿著一身黑衣,連頭巾都是黑色的,似是與這屋內的黑暗融為一體。他將每扇窗子都推開一條小縫向外張望了一下,然後又回到我的身邊,說:“收拾你的東西,我們現在就走。”

我伸手從枕邊拿起了針匣,說:“走吧。”

梁慕楓似乎並不感到吃驚,而是繞到我的身後,將床上的錦被拉開,塞了個枕頭進去,又放下紗帳,遠遠地看去似乎是有人躺在那裏。做完這些,他回身握住我的手輕輕打開了房門。我在心中苦笑,為何每次好不容易盼來的牽手都是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呢。梁慕楓輕輕地掩上身後的門,指了指自己的後背,輕聲說:“上來。”

我只猶疑了片刻,就被他伸手一抄甩上了後背。我只感覺了一陣天旋地轉,不得不抱住他的脖子,而他已經沿著房外的抄手游廊跑了起來。一路上走走停停,時不時要躲避值夜的守衛。來到一片假山之後時,梁慕楓似乎終於忍不住了,拍了拍我的手說道:“不用抱那麽緊,我快喘不上氣了。”

我沒理他,繼續死死地抱著他的脖子。在這守衛森嚴的禁宮裏穿行,我的心簡直都提到了嗓子眼,虧他還能分神和我開玩笑。我正嗔怒間,梁慕楓已飛身到了屋頂。整個東宮除了我,便只有一個惠芯,大多數的院落都是無人居住的。梁慕楓辨了辨方向,便向北一路掠去。此時的鳳陽宮如一只沈睡的猛獸,收起利爪,顯出了平靜祥和的一面。

天色晦暗,星月無光。突然一道閃電劃過,照亮了腳下琉璃瓦的屋頂和日漸雕零的樹梢,但同時被照亮的還有我與梁慕楓疾馳而去的身影。在隆隆的雷聲下,身後也有喊殺陣陣傳來。梁慕楓足尖用力,我們便離開了大內禁宮的地界,向著祁陽的北城門而去。

祁陽之北是高聳如雲的祁山,山頂終年積雪,松林密布。若是能順利出了北門,逃至祁山之中,便等於是成功了一半。身後傳來兵器破空之聲,梁慕楓半側過身一擡手,已將一枚飛鏢接在手中,未有絲毫遲疑又甩了回去,身後果然傳來了一聲慘叫。他邊跑邊不知從哪裏抽出了一條黑色的冰綃緞帶,我只感覺腿上和腰上一緊,已被他負在了身上,說道:“溫瑞航對你不賴,竟然胖了不少。”

他的氣息略有淩亂,偏偏嘴上卻開著這樣無端的玩笑。我趁機回頭看了一眼,只見身後燈火如晝,顯然是有追兵追了上來。城門口也亮起了火把,顯然已得到了傳信,加強了戒備。

雨絲飛揚,沾濕了我的頭發,滴落在睫毛上仿佛大顆的淚珠。身後已有弩箭射了過來,梁慕楓抽出腰間的軟劍一揮,便將一大片弓箭掃到了地上;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至,他身上負著我這個累贅,無論轉身還是對敵都稍顯遲滯。他的肩頭已被流矢所傷,腥熱的氣息傳來,濡濕了黑色的夜行衣。而此時弓箭撤下,卻見眼前白光一閃,似是萬千的雨絲鋪天蓋地襲來。梁慕楓低頭咒罵了一聲,將我從後背轉移到身前,用整個身體將我護在懷裏,閃展騰挪間,我看到那漫天席卷而來的竟是一顆顆發亮的銀針。

梁慕楓抱著我從屋頂躍下,往那房屋密集的民居方向奔去。他縱身翻過一道矮墻,手上石子一彈,院子裏的狗便沒了聲息。他將我放了下來,拉著我的手向後院飛奔而去。

推開一扇柴門,裏面黑漆漆的一片。待到眼睛適應了周圍的環境,我發現這是一間柴房,墻角堆滿了劈好的幹柴和稻草。梁慕楓腳步踉蹌,我急忙將他扶住,抱出墻角的稻草讓他坐下。我的手指迅速地搭上他的脈,然後從荷包裏掏出冷香丸塞進他的嘴裏,說道:“你身體裏有六顆針,針上有毒,我得給你挑出來。”

梁慕楓自嘲地笑了一聲,說:“溫瑞航果然心狠手辣,明知你在我的手上,還是射出了暴雨梨花針。”

我想到他的懷裏去掏火折,卻被他捉住了手腕,搖頭道:“我的傷不妨事,先不要點火,以免暴露。”

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撕下了一塊衣袍,綁在他受傷的肩胛之處。我們在黑暗中相顧無言,梁慕楓盤膝而坐,似是在用功鎮毒,而我則癡癡地望向他閉目的臉龐。我在黑暗中用目光描摹著他的眉眼,他似乎是瘦了一些,臉部的線條更加冷峻,秀眉輕軒。突然,他睜開了雙眼,清冷的目光掃了過來,停在我的臉上。

我急忙低下頭,手指絞著衣擺,輕聲說:“我該把針挑出來,不然用功也是沒用的。”

他望了望緊閉的柴門,似是在計算什麽,然後問:“需要多久?”

“不會很久,”我擡起頭,“我的手法很熟練。”

他似乎對我的話有些懷疑,歪著頭看著我。我只好無奈地笑了笑,說:“隱谷的獨門秘器。”

六顆針都在後背,他轉身背對著我脫下了夜行衣,牽動了肩上的傷口又是一陣血流不止。我點上火折,交到梁慕楓的手中,然後從針匣裏拿出一根五寸長的套筒,扣在他的後背上按動機簧,便聽得啪嗒一聲,一根銀針被吸入了套筒裏。依次將剩餘的五根針也吸出來,我又將他肩上的傷口重新處理了一下,幫他穿上了衣服。

火折在瞬間熄滅,周圍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靜。

“你為什麽要來救我?”這問題一直盤亙在我的心頭,好似一塊大石壓得我無法呼吸。

黑暗中他淳厚的聲音緩緩傳來:“蘇姑娘於慕楓有救命之恩,慕楓自當以圖報之。”

不知為何,我的心卻突然沈了下去:“其實你不必將這件事時時放在心上。若說救命之恩,在我們跌下山崖時你也曾救過我。”

“害蘇姑娘跌下山崖,原也是慕楓的不是。”

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,說:“你能喊我一聲‘阿凝’嗎?”

黑暗中一片沈默。我等了許久,都沒聽到他的回話。我不免自嘲地一笑,剛想開口,他卻突然伸出手來捂住了我的嘴,低聲說:“有人來了。”

外面果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,天空被火把照得通紅。一個蒼老驚惶的聲音顫抖地說道:“各位官爺簧夜至此,不知有何指示。”

“奉太子殿下之命擒拿要犯,你可曾見有可疑之人進來?”

“小老兒獨居於此,很早便睡下了,不曾見到什麽可疑之人。”

這柴房只有一扇門,我推開高處的小窗向外張望,見後院還是一片寂靜,心想這些官兵也許只是奉命搜查,未必就已確定我們的位置。我扭頭看了一眼梁慕楓,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門口,手裏按著軟劍似是隨時準備跳起來。我來到他的身後低聲說:“你從那小窗逃走吧。”

他的臉上終於現出了驚愕的表情,問道:“那你呢?”

我低頭絞著衣襟,聲音幾不可聞:“你能來救我,我很高興。你已不欠我什麽了,以後不用總想著報恩了。”

他張口欲說什麽,我已運指如風,點了他身上的穴道。他似是憤怒異常,問道:“你要幹什麽?”

我又伸手點了他的啞穴,將幹燥的稻草蓋在他的身上,又將荷包裏裝著冷香丸的瓶子塞進他的懷裏,說道:“不要運功,這是我隱谷一派獨門的手法,不要妄想能沖破穴道。一個時辰之後,穴道自會解開。”我將稻草蓋好,只剩一個小縫供他呼吸。終於看不到他的眼睛了,我盯著他的輪廓許久,黯然地說道,“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我無能為力的,比如光陰流逝,比如生老病死……比如,你不愛我。”

我推開小窗,縱身跳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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